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窗户被推开一角,光线很好的照进屋内。

有风徐徐吹来,桌案上的诗稿顿时呼啦啦的被吹落了一地,纸张翻卷之中,露出上面潦草凌乱的字迹来。

坐在桌前的青年却并未注意,只是兀自低着头沉迷于自己的思绪当中,岑尧一手按着额头,另一手曲指杂乱的敲击着桌面,嘴里喃喃道,“到底哪一句更好呢?”

“桃花尽日随流水,洞在清溪何处边.........”亦或是那句,“况是青春日将暮,桃花乱落如红雨?”

视线落在诗稿上,上面墨迹未干,能辨认出一句“桃花流水窅然去,别有天地非人间。”

这句似乎也不错?

如此佳句自然不是岑尧那个脑子能够想得出来的,实在是他当日听完虞瑾的押题之后立即就动了小心思。

短短三日,莫说写出一首好诗句来,便是连如何立意他都忘了。

可这次机会难得,试问他想不想在诗会上一鸣惊人?

岑尧当然想啊!

他想的都快疯了。

他自认为自己这番‘重头来过’属实是奇遇了,拿到话本子里,说是堪比主角的经历都不为过。

只可惜既没有仙姑附体,也没有狐妖报恩。

和其他人比起来,他不过是多了上一世的记忆罢了。

但岑尧心高气傲,自命不凡,依旧觉得这是老天爷应该给他的弥补。他上辈子活成那个鬼样,说是一声人嫌狗厌也不差,连自家府里的下人都敢私下偷偷说他坏话。

他一个堂堂侯府的姑爷,地位还没驾车的马夫高。

赵明娇那个女人,着实是霸道又蛮横,一点也没有女儿家家的温婉柔顺!岑尧想起那道烈火般灼热的身影来,差点连呕血的心情都有了。

他当初奔着承恩侯府的名头,便是入赘也心甘情愿,只觉得自己也算是摆脱了庶子的低贱身份,成功登顶为人上人了。

谁料入府后的生活却完全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!

赵明娇对他虽好,珍宝玉器尽数捧到他面前来,却也完全不顾他的面子,岑尧想到此处就心下痛恨,悔恨久矣。那女人竟然毫无羞耻之心,亲自给他验身不说,还放出狠话将屋子里的年轻丫鬟全都赶了出去。

岑尧自己的母亲就是青楼女子出身,当初受尽了蹉跎才被扶成了姨娘,如今入府多年还被人指指点点,所以也从不敢肖想小妾之流。

唯愿娶一温婉女子,不嫌他庶子身份,替他妥帖打理好屋内之事。

当然,到底身为男人,他虽不打算纳小妾,但是也曾幻想过书房里面有一美貌丫鬟侍奉在身边,不说别的,红袖添香也是一桩美事。

但是,这些全都被赵明娇给打破了!岑尧身边伺候的人都给换成了膀大腰圆的粗俗老妇不说,地位也全部反了过来。

赵明娇主外,却把他日日关在家中,不让他见人。

说什么“岑郎容色太盛,明娇善妒,见不得外人偷看你一眼.........”

当初岑尧幻想的什么高官俸禄,权倾王朝,全都没有了!赵明娇身为承恩侯的独女,当今皇后的亲侄女,岑尧本以为自己入赘之后不说当个宰相,至少一个五品官那是随随便便都能够拿到手的,结果——

他什么官职都没拿到,空守着一堆无用的金银玉山被关在后院。

不像是来入赘的,反而像是把自己给嫁进来了!

难怪当初承恩侯答应的那么顺利?亏他还以为自己身怀大才,似那蒙尘之珠,终于要被人发现重用了,却原来那些人全把自己当成跳窜下跳的猴子来耍!

当真是“成也因脸,败也因脸”!

前世他靠着一副出众的皮相惑得了承恩侯府贵女的芳心,却也因为这张脸叫赵明娇患得患失,连门槛都出不得。

他哪里是入赘,分明是上赶着被人草!岑尧恨恨的想,眼眶布满红血丝。

他与赵明娇十年夫妻,除却新婚后的第一年恩爱甜蜜,剩下整整九年的光阴都在互相折磨。

赵明娇不肯让步,他亦不愿折腰雌伏。

你赵明娇心有不甘,自认不输男儿,便是不学女红日日舞刀弄枪他岑尧又何曾说过半句?可你再不忿,再不服输,又凭什么要把怨气发泄在他身上?

这天下哪家的夫妇如他们这般荒谬?!

阴阳颠倒,男下女上?

他岑尧即便是个庶子出生的玩意儿也倍感屈辱,羞愤之下几欲咬舌自尽,最后到底是被宫里连夜请来的御医给救了回来。

恍惚间又想起了那人褪下发间珠翠,上了床,满脸泪痕的贴着他的后背,一遍遍的道,“岑郎岑郎,你怨我吧,都是我的错,是我得了这见不得人的怪病,连累你至这般……”

哀哀的哭泣声,又满是偏执,“只是你怨归怨,我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你走的!岑郎,我爱你啊!”

“滚啊!”

回应赵明娇的,是岑尧抱着头痛苦的尖叫声。

年少夫妻,终成一对怨偶。

后面连着好几年,岑尧都郁郁寡欢,缠绵病榻,闭门独居在后屋一处偏僻小院里,再不肯见那人一面。他当初刻意算计而来的一见钟情,终究是以另一种‘相看两相厌’的方式结局。

直到……后面又发生了一些事,他与赵明娇彻底离心。

不管不顾的逃出了府,然后——

又死于马蹄之下,又重新回到小竹屋里艰难求学那一年。

.

后宅郁闷荒废度日,导致当年求学时的知识全都忘了个干净。

如今提起“桃花”二字,倒是想起不少后面会惊艳文人圈的名诗来,那些诗,还是赵明娇为了讨他欢心特意求来的原稿。

只是他一看见那上面的署名,顿时就恹恹无趣了。

“虞瑾……”

曾几何时,还是一同在破旧小屋里合租的同窗,依稀记得,那人穷得连换洗的衣服都只有两件,自己当时还不屑与之为伍。

谁料几年未听闻,对方的名字已经名扬京城;

而自己,却逐渐消于声息,泯然众人。

虽只浅浅的看了一会儿,可那几句诗句却仿佛有灵似的记在了他的脑海里,即便是出得去,以他的水平,真的写的出这么精妙绝伦的诗吗?

岑尧嫉妒的想。

他虽不愿承认自己的平庸,却也不得不佩服这些诗的水准。

如今重来一世,岑尧想要在诗会上惊艳众人,立马就想到了这些被他反反复复捻酸较劲的诗句来。

这些都是虞瑾几年后才写出来的诗,就算他现在挪用了,也不会有人发现。

岑尧无不心动的想。

更何况,这厮是个出了名的二愣子傻木头,前世似乎也有人偷偷抄了这家伙的诗扬了名,最后爆出来,虞瑾这脾气跟面团儿捏的似的,不也是平平处置了?

时人还赞扬他仁善宽厚,岑尧当时听闻此事的时候还好一顿吐槽,专门拿这事当笑话听,就着小菜喝酒吃。

现在此等好事轮到了自己,凭什么别人抄得,他抄不得?

岑尧刚这么想就忽的扼制住思绪,然后咬牙狠心给了自己一巴掌,“啪”的一声,抽得他龇牙咧嘴,只叫着下手重了。

“怎么回事啊?”他质问自己道。

他岑尧自问虽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,却也有自己的坚持和底线!若是别人,他抄了也就抄了,可虞瑾——

他现在正和对方做朋友呢,更何况虞瑾平日指点他学问也丝毫不藏私,待他真心实意。

他岑尧岂能做那等狼心狗肺,翻脸无情之人?

“哎呀呀呀……”岑尧心里纠结啊,他抓着头发实在苦恼得不行,他是真特么想抄啊!这等好机会放在他面前都不用,他简直要后悔好几年,扭扭捏捏也实在不是他的性格,可这关乎到虞瑾,岑尧又有些犹豫了。

他上辈子性格是真的不好,身边也是真的没有朋友。

人越是想要遮挡什么,就越是遮不住。他郁于自己庶子的身份,不想表现出出身低微的一面,就越是自尊心强,恨不得用鼻孔看人,谁料却反而暴露了自己的短处。

别人看他一眼,他都要猜疑这人是不是在背地里说他坏话?

于是和人说起话来也不免有些尖酸刻薄,常常落人脸面,久而久之,就越发没人爱和他相处。

算起来,这虞瑾倒是他上辈子,这辈子,加起来唯一的朋友。

岑尧恶毒的心肠也有了片刻的纠结。

他想了半天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,正焦虑之际,忽的房门被推开,一道清朗含笑的声音传来,“岑弟,你可收拾好了?”

来人却正正巧巧是让岑尧烦恼的人物,他当即一惊,大惊失措的叫道,“你……你怎么进来了?”

“谁允许你不敲门就进来的?”岑尧看着满桌散乱的诗稿,又看看站在门口的“正主”,顿时又慌又乱,又急又气,口不择乱之下语气难免有些冲。

虞瑾手还扶着门,顿时进也不是,出也不是,他脸上的笑容敛下来,不自觉的露出些许委屈的神色,“岑……岑弟,抱歉,是我错了。可是,可是你前些日子分明还让我下次直接进来,不要敲门的……”

他这般“耿直”又失落的说出来,到让岑尧烦躁的抓了抓脑袋,有些心虚起来。

他本来就是个见人说人话,见鬼说鬼话的人。

有求于人的时候自然是“虞兄虞兄”的唤,嘴里好话连篇,什么兄弟什么情谊张口就来,可现在没了需求,自然就忘了个一干二净。

见对方杵在门口,岑尧哀叹一声,“行了行了,虞兄进来吧,一切都是小弟的错。”

“小弟刚才正在烦忧宴会上诗稿的事情,情急之下言辞有些无礼,还望虞兄勿怪才是……”岑尧连忙拱手道歉。

只是内心懊悔,这木桌上的诗稿些是藏不住的了。

看来,这次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。

这些诗,不是他写的,也得是他写的!岑尧暗暗的咬牙。

虞瑾本就心有好奇,此时见岑弟大大方方的让开,便上前一观,只见纸面上的字迹虽有些潦草却锋芒毕现,数不尽的风流之意。

再看其内容,虞瑾眼睛一亮,竟然顾不得其它径直拿起诗稿来如痴如醉的细看,嘴里念念有词道,“好诗!好诗啊!这几个字,当真是加的绝妙啊……”

“岑弟,当真是有大才呢!”

他激动的转过头来,满含期望盯着岑尧说,“这次诗会的魁首,定然是岑弟了,除此之外,我再也想不到还有谁有你这般文采……”

被夸耀的岑尧脸上笑得有些僵硬,只能笑呵呵的硬撑着。

虞瑾没发现他的不自然,只是爱不释手的摸着那张诗稿,怎么也不舍得放下,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,竟然觉得诗中的意境神韵格外合他的口味……

岑弟,竟与他心意相通至此?

虞瑾脸色有些红。